邓稼先的身体越来越虚弱,有一种病入膏肓的感觉,邓稼先自己也感到他的时间不多了。
第二次手术以后,邓稼先疼痛得越来越厉害。有一次他对小捷说:“痛起来像用杀猪刀捅一样。”
邓稼先是一个有大毅力的人,每次疼痛的时候,他都汗流不止,但他从来不叫嚷,最多只是哼几声。
小捷在病床旁边,每到这种时刻,他都不知所措,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助舅舅减轻痛楚,唯有不断说话打岔,好让舅舅心理上舒服一些。
时间就在邓稼先时好时坏的身体中一天天地过去,终于,他心情最沉重的一天到来了,国家要给研制核武器作出过重大贡献的人发奖,地点在庄严的人民大会堂,并且要求每一位受奖者先去练习一下排队和走步。
邓稼先是原子弹和氢弹的主要设计者,获奖当然有他的一份功劳,于是邓稼先装出很老实的样子,对医生说:“上边要求练习,没有办法。”
医生批准邓稼先出了医院,他以为邓稼先真的是去参加那个颁奖仪式,谁知道邓稼先根本就没有去,而是回到了家。
说实话,邓稼先一直就想回家,随着病情一天天地加重,他更想回家了。虽然他的家人也是经常能够见到,但都是在医院中,和邓稼先所想要的完全不一样。
邓稼先想念的,不是家里的房子,也不是家人去医院中陪伴他,而是全家人聚在一起,大家平平常常的吃一顿晚饭,他想要的就是这么简单的生活氛围,一种平常并不在意而现在倍觉宝贵的生活感受。
邓稼先回家之后特别给他的大姐打电话说:“今天下午不要来医院了,到我家里去,我回家了。”
家里一切如常,邓稼先离开这个家已经两个多月了,从前他也经常离家,工作上忙碌起来的时候总是出差好几个月,甚至更长的时间,也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,但是今天不一样。
邓稼先和家人坐在一起,晚饭是大姐和妻子一起准备的,很丰盛,有甲鱼、芦笋,还有其它菜,但是邓稼先却吃的索然无味。
不知道为什么,邓稼先心中没有一点喜悦的情绪,相反,还有一点说不出道不明的沉闷气氛。晚饭很沉闷,邓稼先一句话也不说,脸上更没有什么笑容。
邓稼先心中知道,这一切都是他的心理因素在作祟,因为这一切看似幸福的东西其实就是水中镜月,随时都可能会失去。
邓稼先的心情飘忽不定,他不由自主地东看看西看看。他和儿子甩放鞭炮的阳台,脑子里冥思苦想时躺过的那张床,夜晚忙到天亮的红色电话机,喝酒时自己独霸一方的木桌,接待挚友杨振宁时坐过的那一对旧单人沙发。
这一切的一切,邓稼先是多么的留恋,但是老天爷又是多么的无情,它留给邓稼先的时光又是多么的吝啬。
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,又何尝不是邓稼先自己将精力挥霍了呢?当然年富力强的时候,为了工作,他透支了自己的精力和生命,才换回来祖国核武器方面如此重大的成就呀!
邓稼先在最后的几个月,也依然没有摆脱开工作的忙碌。核试验的某项重大研究工作已经进入取得新的突破阶段,邓稼先也为此作出了巨大的贡献,但是这项工作没有完,工作继续需要身患重病的邓稼先的脑力和智慧,而邓稼先的身体按说已不允许再作这样的支出了。
这是一种双重矛盾,邓稼先和他的同事们也都明白,同事们不忍心到医院来打搅他,但还是不断地来。不仅许多事情要问邓稼先,听他的分析和看法,更有很多重大的关键性问题需要老院长来亲自拍板。
事关重大,谁也不能光凭同情心就去承担这种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。在一段时间里,这些交情深厚的同事就像是无情的讨债人一般,一天轮番十几次来病房探望病人,但更多的是谈论工作。
一谈到步步进展的工作,邓稼先就忘掉一切,仿佛疼痛也减轻了,身体的虚弱感也消失了,有时竟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。
只有当护士端着针药盘子进来的时候,邓稼先才猛然意识到这里是医院而不是办公室。
邓稼先的床头拜访者两本书,一本书是《简明核工程手册》,这是一本工具书,上边有从事核工业研究所需要的各种数据。
另一本书是《量子场论》,几十年来,这两本书必定要随时带在身边,不管发生什么样的问题都没有丢失过。
邓稼先躺在床上,用手摸索着握住放在床边的《简明核工程手册》,闭目养神,脑子里转个不停,这种感受平时重复过无数次,现在他非常怀念这种体验。
《简明核工程手册》是邓稼先做粗估时候经常需要翻阅的一本书,粗估是邓稼先在工作中经常用到的科学判断方法,就像一个棋手在棋盘上进行概略形势判断和选择攻式一样。
几十年来,邓稼先所亲自做过的粗估就像夜间晴朗的天幕上的繁星,由他帮助完成的粗估更是多的数也数不清。邓稼先的粗估经验,也是他研究核武器中一种典型的体验。
邓稼先变得开始喜欢回忆,他回忆起自己少年时期的陈旧往事,也回忆起原子弹爆炸成功时的那种喜悦。
邓稼先对自己工作中每一个极平常的细节,都产生了强烈的恋恋不舍之情,哪怕是办公桌上的一本记事的台历都能拨动他的心弦,对于这些即将永远离他而去的东西,他总是眷恋不已。
邓稼先的病情在一天一天地加重,国家太需要这样的人才了,所有的努力都已经做过,但却无能为力。
1986年7月15日,国务院代总理万里到医院看望邓稼先时,告诉他国务院决定将全国劳动模范称号授予他,这是七五计划期间的第一个全国劳模。
两天后,授奖仪式在医院的病房中举行,国务院副总理李鹏亲自授予邓稼先全国劳模的奖章和证书。
李鹏对邓稼先说:“党和国家非常感谢你这几十年来在核工业、核武器方面作出的贡献。您说的也对,这个事业当然是千百万人的事业。但是,我们也充分地估价您在这个核武器事业中作出的贡献。”
邓稼先服了加倍的止痛药,接过了李鹏手中的证书和奖章,艰难地说出作出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发言:
昨天,万里代总理到医院看望我,今天,李鹏副总理亲临医院授与全国劳动模范称号,感到万分激动。
核武器事业是要成千上万人的努力才能成功,我只不过做了一小部分应该的工作,只能作为一个代表而已。
但党和国家就给我这样的荣誉,这足以证明党和国家对尖端事业的重视。
回想解放前,我国连较简单的物理仪器都造不出来,哪里敢想造尖端武器。只有在共产党领导下解放了全国,这样才能使科学蓬勃地开展起来。敬爱的周总理亲自领导并主持中央专门委员会,才能集中全国的精锐来搞尖端事业。
陈毅副总理说,搞出原子弹,外交上说话就有力量。邓小平同志说,你们大胆去搞,搞对了是你们的,搞错了是我中央书记处的。
聂荣臻元帅、张爱萍等领导同志也亲临现场主持试验,这足以说明核武器事业完全是在党的领导下取得的。
我今天虽然患疾病,但我要顽强地和病痛作斗争,争取早日恢复健康,早日做些力所能及的科研工作,不辜负党对于我的希望。
谢谢大家。
这一天,距离邓稼先逝世只有12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