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27年,华罗庚已经十七岁了。一米八的大个子,浓眉大眼,清秀文静,一表人才,是个标准的英俊小伙子。平时少言寡语,总爱低头思考着数学问题。仍然呆头呆脑地抓紧一切时间抠他的“天书”。尽管小伙子是这样相貌堂堂,但是人们还是叫着他的外号“罗呆子”,还是以为他有点毛病。然而华老祥却清楚得很,他知道儿子不仅一切正常,甚至还十分聪明。孩子大一些了,华老祥也只得由着他起早贪黑地看书算题,不再干涉了。
旧时代人们结婚都比较早,男孩子到了十八九岁就要娶媳妇,特别是农村更早。华老祥只有这么一个儿子,是华家的独苗。华老祥夫妇是多么希望华罗庚早点娶媳妇,早抱孙子,接续华家的烟火。到了这个时候,华老祥夫妇就开始张罗着为儿子说亲、娶亲的事了。其实华老祥还有一层想法,就是早给华罗庚娶个媳妇,成家立业,有媳妇管着,也能收收心,把他从“天书”堆里拉出来,用心学生意,将来好继承父业。
华老祥是金坛镇有头有脸的人物,做买卖不仅头脑精明,而且讲究信誉,正直诚恳,人缘很好,家境虽然不宽裕,但也可以勉强维持。华家在金坛镇也是正经人家,比起做工种田的人家生活上略高出一等。因此,为儿子说媳妇的事倒是不用犯愁。街坊邻居一听华老祥夫妇委婉地流露出这个话头,帮助张罗的人就多了。说媒提亲的倒是时常上门,华老祥经过一番比较,认为镇上吴家的闺女倒是挺合适。
这吴家的闺女叫做吴筱元,她的父亲曾经就读于保定军官学校,在她五岁的时候不幸逝世,家境比较困难,还不如华家宽裕,但吴家也算是书香门第,虽然困难一些,名望还是不错,与华家结亲,倒也门当户对。当时儿女结亲,非常讲究门第,华老祥也是个因循守旧的人,当然相当重视这一点。华老祥没有见过吴筱元,因为当时还是很封建,吴家那样的传统家庭,更是重视家教,吴筱元当然不能让别人看到了,但是听媒人介绍,吴筱元相貌端正,举止庄重,知书达理,炕上地下各种活计都能拿得起、放得下。华老祥心里明白,媒婆的话难免有些水分,但综合情况分析起来,吴家的闺女应该是不错的。经过媒婆几番说合,这门亲事就定下来了。
急于给儿子娶媳妇的华老祥,自从定亲以后,就张罗着为儿子办喜事。不久,万事俱备,就欢欢喜喜地把媳妇娶到家来。华老祥夫妇看到儿媳妇模样端庄,行为得体,勤劳能干,自然是心满意足。
在旧社会,男女婚姻是父母包办,子女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。男女双方也不能见面,完全是在媒婆的说合下成就终身伴侣。可以说是男孩子娶个什么样的媳妇,女孩子嫁个什么样的丈夫,只有听天由命。因此在整个定亲娶亲的过程中,华罗庚只能是由父母做主。自己倒乐得省心,静心地看他的“天书”。直至把媳妇娶到家来,华罗庚才能看一看自己的媳妇到底是个什么样子。
华罗庚对于自己的媳妇倒是相当满意,小两口情投意合。办喜事的那几天,华罗庚不得不放下自己的书本。等到媳妇到家,万事大吉,他又开始专心致志地看他的数学书,演算他的数学题了。华老祥满心希望吴筱元能拴住儿子的心,使他疏远那些“天书”。但是吴筱元是个知书达理的女性,她认为丈夫用功学习倒是一件好事,总比东游西逛,喝酒耍钱好得多,安安分分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,因此她对公公告诫她管管丈夫的话,只是点头应承,实际上对丈夫并不加干涉。也可能是由于这一点,华罗庚认为媳妇善解人意,是个贤惠的女人。
这时,华老祥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。这些年来,生意清淡,生活困难,过度操劳,身体越来越不好,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得多。东奔西走地去跑棉花和生丝的买卖,已经有些吃不消了,只能守着小店,坐地倒卖。小店生意依然清淡,显然用不了父子俩经营。华老祥虽然一心想让儿子在做买卖上有点发展,但是迫于家庭生活需要,不得不想法给儿子谋个职业,挣点钱贴补家用。
华老祥带着儿子找到了王维克。自华罗庚失学以后,他经常和王维克联系,关系相当密切。现在,王维克已经当上了金坛中学的校长。王维克非常喜欢华罗庚,一直认为他聪明、倔强,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。当华老祥父子提出要谋个职业的想法时,王维克略加思考,表示完全赞成,并答应想方设法帮助他,让华罗庚父子等他的消息。
1928年,王维克为华罗庚在金坛中学谋到了一个会计兼事务员的工作。华罗庚喜欢学校的环境,最喜欢读书,更重要的是能在王维克的领导下,经常向他请教问题。当时华罗庚十分高兴。终于可以逃出他比较讨厌的买卖圈子了。华罗庚兴冲冲地到学校去做事,他的工作包括记录学校日常收支账目、清扫教研室、上下课打铃等许多活计,每天忙得不可开交。尽管这样,在王维克的鼓励下,仍然挤出时间看了大量的数学书,下班回家,放下饭碗,就去演算数学题。
华罗庚结了婚,娶了个端庄贤惠的好媳妇,如今又在母校当上了事务员,这两件喜事,曾经使全家了出现了欢乐的浪花。华罗庚的生活更充实了,同时他也为自己感到骄傲和自豪,隐约产生了高傲不凡的情绪。他自幼家境贫寒,稍大又常受人奚落,被人看不起。如今自己在数学方面掌握了比较高深的知识,又有了个固定的工作,他略微感到自己是个有学问的人了,比同龄人高出一等,有了出人头地的感觉。他就变得清高起来,对不学无术的人不屑一顾。有时在数学教师讨论难题的时候,他也直率地参与讨论,总是最先找到答案,并且直言不讳地给那几个教师讲清道理,时常弄得数学老师十分尴尬。
华罗庚勤奋工作,从不误事。他记的账目,笔笔清楚,这是他从小训练出来的能力。同时,由于不断勤奋学习,他的数学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几位数学老师的水平。王维克对他非常欣赏,就想提拔华罗庚一下,准备让华罗庚担任初中补习班的数学教员。刚有了这样一个计划,天有不测风云,金坛就发生了流行瘟疫,据说是伤寒病。这场瘟疫来势凶猛,不到半个月,整个金坛就有上百人染疾,几乎每家都有两三个人得上伤寒,当时还没有什么特效药,死人的事常有发生。整个金坛被笼罩在了病魔肆虐的恐怖气氛之中。家家关门闭户,街上冷冷清清。
华老祥家也没有逃出被瘟疫侵袭的厄运。家中最年轻最身强力壮的华罗庚,不幸患上了伤寒病。先是发高烧,四肢无力,呼吸急促。吃了几付偏方,不但没有见效,反而病情愈发沉重。后来,竟发展到浑身发冷,不断抽风,昏迷不醒的程度。躺在床上动弹不得,只有一口气微弱地呼吸着。
华罗庚这一病,吓坏了华老祥老两口,吴筱元也是心急如火,整天以泪洗面。华老祥请医生,跑药店,想方设法弄来药方和草药。母亲则整天三叩九拜,乞求神灵保佑儿子平安无事。吴筱元和婆母白天黑夜地守在华罗庚的床边,喂药喂水,可吃了几付药也不见效果。华老祥变卖了一些家当,凑起钱来,继续为华罗庚问医求药。
祸不单行,不久华罗庚的母亲也染上了伤寒病。由于年老体弱,抵抗力不强,又担心儿子有个三长两短,所以病势格外沉重,竟至一病不起。不过几日就含忧去世了。勤劳、温和、慈祥的母亲的去世,给了华罗庚很大的刺激,由于悲痛过度,他的病情又渐渐加重。贤淑的妻子悉心照料,也没有使病情有所好转。请来医生诊治,医生断言已经无法可救。华老祥绝不甘心儿子就这样离开人世,仍然想尽办法弄来各种偏方给华罗庚服下。
华罗庚这一病就是半年,后来,也不知道是哪剂中药发挥了效力,还是他年轻生命力旺盛,出人意料地渐渐好转起来。华罗庚六个月卧病在床,虽然吴筱元精心照顾,但是由于当时缺乏医学常识,华罗庚竟然六个月没有翻身。伤寒病倒是好了,精神也振作起来了,但等他要下床站起来的时候,双腿竟然麻木瘫痪,一下子摔倒在床边。一米八的大个头,着实摔得不轻。妻子吴筱元急忙奔过来,扶着他站起来,他两手支着床沿,用力支撑,但两条腿是一点劲也使不上。好不容易挣扎上了床,一看左腿,已经严重变形,弯曲着怎么也直不过来。从此,留下了终身残疾。变成了瘸子的坚强的华罗庚,拄着双拐,在屋子里挪动着脚步。摔倒了再爬起来,不停地锻炼,双腿渐渐有些力气了,然而左腿却仍是弯着的。等能够扔掉双拐走起路来,可就别扭多了,必须是左腿先划一个大圆圈,右腿跨一小步,上身随之而扭动着。一米八几的大个子,晃来晃去,实在是不雅观。后来,有人就戏称他是按“圆与直线”行走。
一向心胸宽广,争强好胜的华罗庚,遭此厄运,心理承受不了,精神简直就要崩溃了。一个相貌堂堂,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,一下子变成了行动不便的瘸子,那种打击和难过是可想而知的。幸好父亲和妻子婉言劝慰他说,能够活下来就是万幸了。偶尔华罗庚走出屋子,当他一拐一拐地出现在金坛的街头时,人们见了都怜悯地说:“年纪轻轻就变成这个样子,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!”听了这些议论,华罗庚心里十分难受。他再也不愿意到街上去了,总是闷在屋子里,不言不语。他的思想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:今后怎么办?他经过认真地思索,感到自己决不能就此沉沦下去,决不让心爱的数学离开自己,毅然决定把自己的一生献给数学。他想:“我别无选择。干别的工作要到处跑,或者要设备条件。我选择数学,是因为它只需要一支笔,一张纸。”死神与残疾一心要把华罗庚从科学的园地里赶出去,顽强与勤奋却把他召回到数学的战场。由此,华罗庚振作起来,以一个残疾之身,在数学的天地闯荡。
华罗庚病愈以后,家境更加贫寒,王维克既同情华家的困难,又同情华罗庚的遭遇。因此他力排众议,仍然维持半年多以前的计划,任用华罗庚在金坛中学初中补习班教数学。华罗庚做起了他心爱的工作,他可以排除任何干扰一心一意地学习数学,对他继续探索深奥的数学知识,是一个绝好的机遇。华罗庚深深地感激王维克对他的恩惠,是王维克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拉了他一把。他要以饱满的热情和认真的态度做好教学工作,绝不辜负王维克老师的一番好意。华罗庚现在的学识水平,教初中补习班的数学,那是根本不在话下的。他的课讲得清楚明白,比其他几位都要强得多,受到学生的欢迎,王维克看着也非常高兴。
可是,万万没有料到,华罗庚十分上心地教了刚刚一个多月课,有人就告了王维克校长一状,说王维克任人唯亲,任用了没有学历,不称职的数学教师华罗庚。可能是因为华罗庚性格倔强,自视清高,语言直率,有时让人下不来台,人际关系不是很好,因此遭来非议。这一状告到上级主管教育部门,对王维克十分不利。王维克是留法的学者,屈就小小的金坛中学,本来就觉得委屈,有人告他,他一怒之下就拂袖而去。
王维克这一走,华罗庚也就当不成教师了,只得灰溜溜地回家了,心想这下子可完了。幸好继任的校长是金坛中学的创始人韩大寿,这韩大寿也是个开明正直的知识分子,也比较同情华家的困难,更是欣赏华罗庚的数学才华,他不忍心给这可怜的年轻人造成严重的打击。于是,韩校长决定继续留任华罗庚,但是华罗庚不能再当教师,只能做会计和事务员。这样华罗庚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上。华罗庚不至于失业,他也觉得心满意足了,除了做好各项份内的事,在学校的条件下,他更加挤时间刻苦钻研数学。
白天,学校的杂务事,已经使他精疲力竭,浑身疼痛。夜间,他又伏在寂寞的柜台上攻读数学。他的小女儿华顺摔倒在他的脚下,号啕大哭,他不知道,冬天的长夜,冻僵了他的双腿,他也不知道。他的一颗心,让数学的神秘世界占有了。他在算式的迷宫面前,苦思冥想,不解疑团决不罢手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经过不断的学习和钻研,华罗庚在数学领域已经是有些眉目了。学校的书籍,狭小的城镇不仅未能窒息他求知的希望,而且已经敞开的数学眼界,却需要寻找更加广阔的天地。离开了金坛中学的王维克老师,并没有忘记他的心爱弟子华罗庚。不久,王维克就给华罗庚寄来了几本书和一本数学杂志。这本杂志是1926年上海出版的《科学》,在那上面刊登了许多数学论文,华罗庚如饥似渴地读着。那些数学论文,华罗庚不仅能看得懂,有些还是自己早就学习过的,读完了杂志,他才知道还有一个发表数学论文的园地。
争强好胜、不甘寂寞的华罗庚,面对这本杂志,跃跃欲试,也想写一篇文章,梦想着能登上去,于是他就细细研究杂志里数学文章的开头、结尾、论证和引证,学习那些论文的写法和思路。他又静心地回顾自己多年来的学习心得。选择出自己认为最有价值的和最艰深的问题,模仿着杂志上的文章,用了两个月的功夫,在激动不安的心境中撰写第一篇论文,寄到上海《科学》杂志社。在等待回音的日子里,他时而焦躁,时而恐惧,种种等待的幻想,无情地折磨着初次投稿者的心灵。他是多么梦想自己的文字能变成铅字,多么想出人头地,多想为父亲争点光。
不久,寄出的稿子原样退了回来,上面附一纸条:此文算式外国名家早已释疑,何必劳神!这几句话,就如一个晴天霹雳,轰击在华罗庚的头顶上。失学,他没有流泪;残疾,他也没有流泪;退稿了,退稿言辞又如此刻薄,遭到无情的蔑视,他再也抑制不住眼泪了。因为他太想一炮打响,一举成名了。等到静下心来,他冷静地一想,倒是心平气和起来:是啊,不用说外国名家的文章,即使是中国数学家的论文,自己也没有看到几篇。学者的水平自然是相当高的,知识是相当渊博的。自己这个二十来岁的小事务员,怎么能和名家相比呢?自己学到的这点知识,是太微不足道了,退稿是理所当然的。自学的道路能走通吗?自己能写出有价值的数学文章吗?他用这些问号逼问自己,苦恼自己。华罗庚就是华罗庚,他有着不同于一般青年的智慧,有着不同于一般人的意志和品质,也有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追求。他没有灰心,没有退缩。他深知,学者的学问也是一点一点学来的,只要不断努力,就不信达不到学者的水平!
打击和挫折变成巨大的动力,所谓哀兵必胜,华罗庚明确了目标,走上了正轨,更加刻苦钻研,学习和研究上进展很快。几个月以后,他又写出一篇文章,接着又写了一篇,寄出去退了回来,失败接着失败。他没有退缩,迎着失败,知难而进,还是执着地钻研,执着地写文章。他坚信,总有一天会成功的。在此期间,在华罗庚的脑海里,总是转着他要写的问题,简直迷了心窍一般,变得更加呆头呆脑。走在街上,微低着头,微闭目,见了熟人也不打招呼,也许是根本就没有看见。
有时大白天就撞在路边的大树上。有时街上奔过来马车,他也听不到赶车人的呼喊声,有几次险些被马车撞倒。到了学校里,没有一句话,只是机械地干着他已经变成熟透了的工作。到了动笔的时候,有时通宵达旦。正在写文章的兴头上,妻子叫他吃饭,他只是哼一声,隔一会儿,再叫一遍,他就认为妻子故意打乱他的思路,便怒目相视,还是不肯去吃。害得妻子三番五次去热饭。平时,华罗庚对自己的女儿是相当疼爱的。但是到了写文章的时候,即使小女儿去摸他的大腿,他也没有丝毫反映。久而久之,妻子知道了华罗庚的毛病,当华罗庚写字的时候,她从来不去干扰他,也不让小女儿到爸爸的身边去。
有一天深夜。华罗庚睡得正香,突然大声说起话来,都是些妻子听不懂的数学语言,叽哩哇啦,口齿不清,喊了好一阵子。原来是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。华罗庚在梦里也在弄他的数学题,刚说完了梦话,忽地坐起身来,不顾身边的妻子和女儿,愣愣地下了床,奔到桌前,拿起铅笔划拉起来。写完了,又回到床上睡过去了。第二天醒来,妻子向他讲了夜里的事,华罗庚却没有什么印象,等拿他写的东西给他看,他才知道这不是白天写的,相信了夜里的可笑举动。华罗庚就是这样如醉如痴地刻苦钻研,一心想写出好文章来。
贫穷、失学、残疾、退稿,如此巨大而又沉重的痛苦,往往会摧毁一个青年求学者的意志。然而,华罗庚不肯向命运屈服,反而更加坚定、更加投入、更加刻苦,把整个身心卷入数学的漩涡。他就像一个高速运转的齿轮,自然排除了外界各种因素的干扰,劲头十足地转动着。
一个瘸子,一个高大的瘸子,拖着那条弯曲的左腿,勇敢面对世人的白眼,一瘸一拐,摇摇晃晃,迈着坚定的步伐在数学的迷宫里闯荡着。